另外一边,得了高人指点的李固言正在卧房中守着龟甲与铜钱静静等候。
“阿翁,今日皇帝陛下又差遣人前来问候您身体情况,您是不是进宫面圣一次?老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李遥敲了敲门,询问道。
李固言睁开眼睛:“你是如何应答的?”
“按您吩咐的应答,说您身体有漾,卧榻不能起”
“那便好,不必进宫面圣”
“可是······”
“你进来说话”
李遥闻言,推门进来。昏黄的灯火下,李遥见李固言面色发青,眼窝萦绕着一圈黑色,嘴唇干裂起皮,大惊言道:“阿翁,你······”
李固言慢慢转动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李遥:“发肤之痛,正是突破桎梏的先兆,遥儿不必担心”
“从山中带回来的赤狐和牛怎么样了?最近可有异动?”
“有几只在带回来的当夜哀嚎不止,频频触门窗,后半夜力竭而亡。剩余的相互打斗,又死了几只,而后两两结伴,吃睡如常,并无异动”
“至于那头牛,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异动”
李固言伸手按着龟甲:“难道是时机未到?一定是时机未到!”
李固言抓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来回翻找,终于在其中一张纸上寻找到自己想到的东西:“五月十五!五月十五!!就是那一天!伏日至而阳盛,月满而阴盛,阴阳皆盛,吉日也!”
说到最后三个字,李固言声音突变,尖锐之极,真似赤狐的叫声一般!
这尖锐的声音直刺李遥的心尖,李遥一时觉得心惊胆战:“阿翁,您要不小憩一会儿?我叫人送点羹饭来?”
“不用!你先下去吧!”
李遥行礼之后,便要退出去,临出门一咬牙却又转身来:“阿翁,近日坊间有一些传闻,我觉得您有必要听一下”
李固言摆弄着龟甲:“什么传闻?”
李遥回答道:“他们说陨星乃是灾兆!伴随着陨星坠落而出现的牛与赤狐是吐蕃赞普达玛与扎西拧及布的转世,是来祸害大唐的!”
“一派胡言!”,李固言将龟甲砸在地上:“陨星分明就是我将要羽化的征兆!是吉兆!吉兆!我若羽化,一定福泽大唐!”
“我要把不听话的节度使部都杀掉!我要帮助大唐把丧失的土地都收复!对!还有李德裕,李德裕!我要杀了李德裕!!”
李固言面目狰狞,声音越发尖锐难听,眼中的红血丝更为浓重了。
“阿翁!现在整个长安城都在传这件事,这于我们不利啊!您,您收手吧!”,李遥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
“滚!”,李固言一下子将案几掀翻:“滚出去!再打搅我羽化,我杀了你!”
“阿翁,父父子子,我不能不孝!如果你觉得我是在悖逆你,那就请你杀了我吧!”
“你!”,李固言指着李遥,浑身都在发抖。
在这一瞬间,李遥突然觉得李固言的眼神陌生异常,真如那冷血的畜生一般!
李遥先是一错愕,颜色转而冷峻下来,直接起身走出李固言的卧房,向管家居住的杂院走去。
孝就是孝,顺就是顺,孝不代表顺,顺也不一定是孝。
可很多时候,顺被当做了孝的表现,转而竟就产生了偏差,人们渐渐的都认同了不顺就是不孝这么一个结论。
很不幸,李遥在接受启蒙教育的时候,便顺理成章的被灌输了这个荒谬的结论,虽然他在弱冠之年后渐渐对这个结论有所怀疑,但根深蒂固的印象已经在他的身心上打下了结实的烙印。
李遥想喊出来,却张不开嘴,李遥想动起来,却被缚住手脚,动弹不得。
在千丈的伦理驷车之前,他的反抗思想就如同一只螳螂,如何阻挡?
可如今,李固言正乘着这架奔向万丈悬崖,李遥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李固言坠入深渊?
也罢!不孝的名声在外,李遥权当狂犬吠叫,视而不见即可。阿翁与孝在自己心中,自己拼了命也得将驷车拦下!
孝在心中感天地,且看螳臂挡驷车!
“老父!”,李遥进杂院便唤了一声。
管家闻声便赶紧从屋里小跑出来:“郎君什么事?”
“把在秦岭中抓到的赤狐部杀掉,将那头牛供奉到寺庙中。另外,安排人收拾东西,将能带的东西都带上”
“明天我便表奏陛下,请求让阿翁乞骸骨还乡”
“郎君,你这是要······”
“莫多言,按我说的做!”
管家脸上皆是难为之色:“这可是阿郎的意思?”
“不是”
“那恕我不能奉命”
“你想害死他吗?!”,李遥一把抓住管家的衣领:“坊间的传闻难道你没有听闻吗?你知道这对于阿翁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一旦皇帝认同这件事,阿翁便是谋逆!阿翁这辈子就毁了!”
“我······我······”,管家从未见过李遥如此激愤,他下意识的后退两步。
“你和阿翁是儿时玩伴,又是吃李府饭长大的,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阿翁这辈子被毁掉吗?”
这一言,直击管家的内心,将管家的顾虑击溃。
管家与李固言是有特殊感情的,主仆关系之下,管家对于李固言更多的是友谊,以及友谊牵绊之下的责任。
“郎君,老奴明白了!”,管家坚定的说道。
李德裕在从皇城回来之后,马上就来到的西厢房面见谭泽露:“先生,我成功了!皇帝已经下令长安城一府两县与神策军、龙武军捕杀长安城与秦岭中的狐狸!”
“最多后天,李固言府上定出变故!”
谭泽露示意李德裕坐在自己对面,并给李德裕倒上茶水:“阁老就这么笃定?”
李德裕一愣:“先生此言何意?”
谭泽露瞪了在一边打瞌睡的李福生一眼,李福生觉察到谭泽露的目光之后,马上就卖力的扇起葵扇来。
“阁老对李固言的男儿子李遥了解多少?”
李德裕想了想:“李遥,嗯,我对此人了解不多,只是听闻坊间传了一个孝顺的好名声”
“仅此而已?”
“请先生指点”
“房间的传闻,只是表象而已,实际的李遥并非那样”
“哦?愿闻其详”
谭泽露喝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家翁还在的时候,倒是经常带着我去李固言府上,因为我与李遥是平辈,自然亲近一些,私底下交际颇深”
“李遥此人,虽然言谈举止是一个规矩的人,但他每次谈起经书典籍的时候,语速明显会加快,似是背书一般,而且说完之后,总是远望或者呆滞一会儿,眼中皆是不言之情,如笼中之雀一般”
李德裕还是不解:“这与我们这次的谋划有什么关系?”
“李固言早已对修道入了迷,封门而坐,充耳不闻。而李遥则不一样,他一定是听说了坊间传闻的,也知晓其中的利害”
“若李遥将孝顺理解为一体的话,在规劝李固言无果之后,定会任其发展,此乃‘为孝而顺’”。但我敢打赌,李遥是将‘孝’与‘顺’分开理解的,如此一来,他定会取‘孝’而弃‘顺’,力阻止李固言”
“我猜他会将在秦岭中抓捕的狐狸与牛部处理,而后以李固言久疾为理由,上书皇帝请求准许李固言告老还乡”
“若是李遥任李固言胡来呢?先生又该怎么说?”,李德裕是大门阀出身,“孝”与“顺”是一起接触的,他所理解的“孝”就是“顺”,从未想过“不顺”也可称之为“孝”,因此对于谭泽露的这番言论并不赞同。
“阁老想以什么为赌约?”,谭泽露呷了一口茶水。
“这样吧!若是先生失言,就与郭闺女成婚,我当待郭闺女以女儿子礼,赠嫁妆”
“那若是如我所言,阁老当如何?”
“先生觉得呢?”
“打发李让夷回陇西”
“嗯?”,李德裕皱起眉头:“先生为何如此?是达心有得罪先生的地方吗?若是有,我一定让他登门赔罪,请先生看在我的薄面上不要和他计较”
谭泽露又问道:“阁老为何这么护着李让夷?我不信阁老慧眼不识人才蠢材!”
“李福生,你去拿点冰块来”,李德裕对李福生吩咐道。
李福生挠了挠头:“阿郎,天晚凉气盛,取冰······”
“去!”
“是”,李福生扔下葵扇便出门往冰窖去了。
“先生!阿姊就仅有一女而终,将薨之时拉着我的手要我务必照应。可不久之后,我便被贬到剑南西川,待我重归长安之时,此女竟已经与李达心私定终生!身怀六甲!”
“无奈之下,为了保颜面,我们只能将她下嫁给李达心。可她总不能跟着一个小官清贫过一辈子吧!所以······”
“所以阁老你便公器私用?”
“我······”
谭泽露伸了一个懒腰:“阁老,我之所以让你打发李让夷回陇西,并非我厌恶他,他也并未得罪我。只是此人才量狭促,却傲气十足,一旦任职中枢,不但不会帮助阁老辅佐皇帝,还会犯下弥天大祸”
“这算是警······”
李德裕还没有说完,谭泽露便抢先说道:“这不是警示,这是必然之事,阁老若是坚持提拔他,我无可厚非”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李寿山在门外轻声说道:“阿郎、先生,李固言府邸那边有动静了”
“什么动静?”
李寿山回答道:“在收拾东西,大包小包的装车,规模之大,似乎是要搬家”
谭泽露笑道:“阁老,看来是我赢了”
李德裕怕谭泽露再提及李让夷的事情,便故意将话题岔开:“那现在该怎么办?难道任由李遥坏事?”
谭泽露拿起葵扇用力挥了两下:“葵扇之风安能与天降大风相抗?阁老放心,凭一个李遥还坏不了事情,如螳臂当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