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此事无需知会旁人。只等着过段时日,回老家奔丧即可。”

    言谈间一条人命,便就此去了……

    姜昱退出门来,望着天井辽阔苍穹,怔然仰望许久,挥一挥袖袍,走得愈发坚定从容。

    他此来是为求得世子高抬贵手,放了阿瑗过安生日子。国公府不适合她,权势争斗更非她所喜。

    可那人根本不与他说破,只丢下一份奏报,便让他知晓他一心以为是为阿瑗着想,到头来,没有那人庇佑,他连保她性命都难。又有何面目大言不惭,说要与她太平安乐。

    想通这茬,心头反倒轻快起来。说到底,世事不由人。阿瑗,也逃不开去。

    之前让她应他之事,到了今日,需得改一改。

    “又要应二哥哥一事?”这人去而复返,一日里两次登门已是反常。如今开口便是讨要她允诺,七姑娘抿唇看他,显然不乐意了。

    “上回不是说好。一不可隐瞒要紧事,二不可与世子牵扯太深。两样都应了,为的什么又凭空添了一件?”被人管束,条条款款,终归都是规矩,哪里是好玩儿的。

    看她瘪嘴,他探身隔着条几,摸摸她脑袋。“第二条作罢。只需你自尊自爱,姑娘家莫失矜持。”

    起先还没听明白,等她慢慢嚼出些味儿来,小脸渐渐涨得通红。也顾不上手里还打着团扇坠子,随手扔了针线簸箩里,怒哼哼拿眼瞪他。

    “二哥哥把阿瑗当了什么人?莫以为阿瑗眼皮子浅,连日来与世子和睦些,便是打着攀龙附凤的算盘,想着进国公府做侍妾不成?”

    越说越来气,索性跳下杌凳,立在他跟前直言不讳。

    “二哥哥,阿瑗才十岁。不说世子,你倒去问问,与世子年岁相仿的大哥哥,他可会瞧上毛都没长齐,身条直板儿似的小丫头。既是不能,我又何必傻乎乎往前凑。你与其担心阿瑗会被世子那张俊脸迷得找不着北,被国公府富贵砸得奴颜婢膝,还不如将来替阿瑗相看个门当户对,有担当的本分人。你说是与不是?”

    小姑娘义正言辞发了通火气,驳得姜昱哑口无言,眉心直跳。

    这还真是……他与世子避讳着不能言说之事,到了她头上,嬉笑怒骂,怪他多想。

    由此可知她对那位,是真没存了别的心思。莫不然,不会如此大咧咧放在嘴上,一点儿也不害臊。

    想着那位在她身上下的功夫,因她一人,连带姜家二房也多有照看。再听她一席话,虽则粗鄙些,常人听来,合情合理。也难怪她迟钝至此。

    只可惜,那位显然不在常人之列。

    姜昱眼看她底气十足,昂首出去,突然记起一句市井老话。世子那厢,至今还是剃头担子一头热的。

    晚些时候像是要落雨,燕子低飞,假山水池里像鱼吐泡泡,水气儿珠子似的向上翻腾。今夜是留在此地最后一晚,七姑娘带着春英到柴房探看绿芙。只见那丫鬟可怜劲儿的,推了木板床安在房门口。只要一有人来,便能鲤鱼打挺,赶紧翻身起来应话。可见是憋得狠了。

    好言安抚她明儿个就能放出来,跟着上路。有春英一日三餐送好吃的来,又不用当差,绿芙这柴房关得,人倒圆润起来。只是生来是个热闹人,突然一个人一间房,整日整夜黑黢黢吓得怕了,倒是真真受了教训。

    带着春英路过后花园时候,意外听闻一阵古朴醇厚,舒缓柔润的乐声,不觉便循声而去,踏月到了荷塘水榭。

    原是他在。姜瑗止步立在石阶底下,望着他比暮色更深的皂衣,从没有比此刻,更觉墨色与他相衬。

    朦胧月光下,他侧颜宁静,微闭着眼,食指交替弹奏,仰首鼓吹的,却是极少见的葫芦埙。

    埙这种乐器,历史太悠久,技艺口口相传,到了如今,真个儿会的,已是凤毛麟角,稀罕得很。她突然就觉得,这般承载了儒家“何和贵”精义的乐器,配他是再好不过。

    他为人顺和,性子淡泊,与埙的宽柔调和,相得益彰。

    眼角瞥见她到来,他最后吹出一口气,捧着埙从唇角挪移开,回身招呼,“七妹妹来了。”

    对上他目光一瞬,她竟读出些哀伤。那样浅浅淡淡,风一吹就化了。飘进她眼里,竟觉得心有些发酸。

    他定是知晓了张家变故,莫不然,平日这样豁达之人,不会有这样的忧思。

    “是张家的事么?”这些年他待她极好。那些个有趣的玩意儿,还在她桃花坞里收拣着。她不是铁石心肠,报不了他恩惠,只能偶尔关切。

    他从暮色中走来,静得没有声响。立在台阶上看她,高出她许多。俯身下来,眼中柔色依旧。

    学着姜昱的样子摸摸她脑袋,不过一瞬,在她全然不及反应时候,已极快收回手去。“阿瑗,张家,不一样了。”

    听他怅然一叹,她突然就想哭。是不一样了,张家变了,姜家也变了。世道,终归要变的。往昔安宁,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见到。

    “张家,还有二哥哥在的。”她不是嘴上伶俐的人,不善安慰,只能干巴巴表了心意。

    “还有我么?”那人淡淡笑起来,眼中愁绪未去。拂一拂袖袍,索性便这么坐下。如此却是换她高出一截。

    “离家前夜,父亲招我说话。只说张家日后担子,怕是要落在我一人肩上。彼时以为不过是父亲勉励,心中还激荡一番。到得如今,方知那时自己何等糊涂,竟未能体察出父亲艰难,实在蠢笨。”

    他的生父,便是监察使张大人,乃是太隆一地颇有盛名的美男子。便是人到中年,每次见到,七姑娘都觉风采不减,自带了一股文人的雅气。如今那人,该是背着不光彩的罪名,回乡颐养去了。

    “张大人对二哥哥期望极深。二哥哥当不负他希冀才好。”往后与这人怕是要日渐疏离,今日遇上,总归要劝劝他。人在落寞时候,有人拉一把,才不会越陷越深。

    “谈何容易。”两手撑在身侧,他仰起面庞,对月兴叹。

    老天倒是应景,方才还露了脸的银盘,这时候已被四面八方聚拢的阴云合围起来,只余下一道银白的镶边。

    借着抬起的眸子,好在离得近,刚好看见她眼中担色,遂勾一勾嘴角,话里不掩遗憾。

    “以往听姜昱唤你阿瑗。总想着日后也能如他一般,日日这样亲近叫你。从没有想过,第一次唤你,却是今日境地。”

    他说得直白,她听进耳中,除了微有丝不自在,竟突地生出股无奈。脑袋渐渐低垂下来,不知该如何回话。

    她是想过要嫁他的。没有雀跃,亦没有排斥。仿若涓涓细流,只等着水到渠成,悠悠扬扬去得远了,日子也像那般溜过去。可惜事情生变,她与他,谁也抵不过命数。

    “来时喝了些酒,却是胡言乱语,唐突了你。方才那话,忘记也罢。”起身也不整理衣衫,踏步下来,到她跟前时最后瞧她一眼,再回头,却是错身过去。

    “夜里寒凉,眼见要落雨。七妹妹还是早些回去。莫要又弄坏了身子。”

    看他也不掌灯,就这样踩着木屐,一步步远去,高高瘦瘦的身影,飘忽忽淹没在夜色中。只闻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哒哒声,一下一下,在寂静夜里,仿佛敲在耳畔。

    “小姐,张家二爷,有些颓丧呢。”连春英都看得出来,那人是半分没有遮掩。

    “日后总能好些。”她心头有愧,却绝没有无私到与他道明缘由。她想她也是卑劣的,或许今后,这样的自私卑劣,还会更多。

    “晚了,回吧。”一路回去,两人都很少说话。春英挑着灯笼,不时回看她两眼。穿过月洞门,道旁载着垂柳,长长的小径,夜风一起,柳枝便一顺风荡漾开来,拂在脸上,亦挡了前路。

    春英停下与她调换了位置,伸手挡开柳条,侧身护着她不被碰着。

    这阵风来得不巧,呼呼刮在耳边,一阵阵激狂起来。她主仆两人便走得慢了。正听春英埋怨偌大个地儿,竟没人修剪花木,便见拐角处一盏烛火,隔得老远,飘忽而来。后面映着个影影幢幢的影子,吓得两人同时噤声,脚下再不敢挪步。

    “小姐。”春英怕了,只会唤人。

    七姑娘夜里胆子也不大,抓住她手臂,硬撑着“嗯”一声充场面,总比安静下来,一点儿声响也没有,要来得好些。

    姜瑗死盯着那盏悬在半空,逐渐靠近的光亮,脑子里胡思乱想,自个儿吓自个儿。正胆怯时候,头顶一声闷雷,惊得主仆俩最后的弦也断了。搂在一处,闭眼惊叫起来。

    “大半夜里,鬼叫个什么。”乍响过后,顾衍低声呵斥,抬手微挑起风灯,将她二人窝囊样子看个仔细。

    这倒是长进。

    七姑娘一听这语调,低低沉沉,微带着严厉,很耳熟呀!倏然抬头,瞪着眸子朝前方张望。只见那灯火被挑得高了,正好映出男子分明的轮廓。下颚曲线尤其漂亮。

    “世子?”如同见了救星,七姑娘眸子骤然晶亮,璀璨生光。夜里尤其打眼。

    他闻言应她,想起方才情形,好看的眉眼不觉便高挑几分。

    她倒是不客气,拽着丫鬟,一头拨弄树枝,一头向他疾步赶来。那眼神,如何看都像半道碰上了辟邪的钟馗。欢喜得很!

    “不知要落雨?胆小如鼠,偏爱往夜里闯。这是将歇上瘾,想着淋一场雨回去,再叫众人等你半月?”

    他低声训她,七姑娘早已习惯除姜昱外多一人说教,乖乖听着,眼睛偷偷往他另一只手上瞄去。

    两把很寻常的油纸伞,一大一小,伞柄倒握在他手中。这是出来寻她么?还有,他怎地知道她夜里怕黑?

    她一双眼睛很是漂亮,就是藏不住事。顾衍好笑她眼中疑惑映得清清楚楚,抬手将油伞递到绿芙跟前。

    “不想叫人发觉怕黑,夜里少出门。虾着个身子,还想逃过谁的耳目。”几次夜里见她,哪回这丫头都爱抱着臂膀,时不时搓揉两下,眼神乱瞄。不是怕的还能是什么。就这胆量,还敢在夜里外出。

    被揭了短,七姑娘不好意思讪笑看他,只心里觉得“虾”这个字眼儿,是不是有点儿太损人了?

    绿芙在自家姑娘跟前稳重得很,不见如何机灵。换了世子当面,人一拘谨,反而变聪明了。恭恭敬敬只接过小的油伞,旁的她想不到,只知待会儿若是落雨,得给世子留一把,还必须是大的那个。

    此间也就耽误片刻,再次上路,绿芙手里掌着灯,还拿着油伞,自然腾不出手来拂开碍事的枝条。好在那人替代了绿芙,宽大的手掌,足够一手拿捏两样物件,更若有似无将她护在身侧。

    七姑娘觉着夜里能傍着世子同归,不说这人天人般的长相,只他浑身贵气,也能叫魑魅魍魉远远退避。真是安心。

    “方才去了水榭?”见她鸭卵青的裙边沾染上红泥细末,大抵也就水榭旁栽的珙桐那地。

    没察觉是自个儿漏了底,她感叹这人比神棍都灵验。一算一个准。“刚才是寻着张家二爷乐声去的,他的埙,吹得实在是好。”

    他眸中幽色渐深,抬手荡开飞扬的柳枝。同样一件事,由他做来,不像大雨即来的夜里,为狂风所扰。倒像是踏春时节,分花拂柳,端的雅致。

    难怪姜昱疑她心仪世子,这人确实妖孽得很。

    看他手里又是掌灯又是握伞,她终于生出些自觉,探出小手直直抓去。“瞧您不方便,我也分担些。”

    他斜眼睨她,个头不过到他胸口,油伞比她半人还高。“矮冬瓜的身段,莫来添乱。”手腕一转,避开她白嫩嫩小手的纠缠。

    她指尖不意轻划过他手背,酥酥麻麻。他心头一颤,镇定着面不改色。

    前世今生,第一次被唤作“矮冬瓜”,七姑娘如遭雷击,惊恐看着他。这人嘴巴真够恶毒。悄然回头瞥一眼春英,果然见得那丫头正捂着嘴儿,眼睛笑得眯成条缝。被她一瞪,才慌忙收敛起笑意,勉强正了容色。

    清咳两声,她假装不以为然,其实心里介意得不得了。“日后会抽条的。”低声咕哝,没好意思正面驳他。也是她自个儿底气不足。

    姜大人身量颀长,可太太却是娇小玲珑。姜昱随了她爹,至于她,如今看来,随太太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