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不容抵赖

    “小姐,奴婢觉着除了正经事儿,您批得都挺准的。花牌且不说,田姑姑今儿果真派了两人一班。奴婢全听您的,缠着那芙蓉叫她吃了哑巴亏。这会儿指不定正在胡姑娘跟前告状呢。”

    七姑娘刚进门儿,一只脚还在门外,便见绿芙喜滋滋迎上来,洋洋得意。

    春英与伺候冉姑娘的婢子香萝在屋里布菜,听绿芙又词不达意,笑她伙房里的猫,记吃不记打。一张嘴两面不讨好,开罪了姑娘,仔细姑娘送她去山脚下清静。

    屋里春英使个眼色,用不着七姑娘出面,绿芙那丫头已经偃旗息鼓,老实烧水去了。

    往后一个屋檐下住着,再各吃各的,未免显得冷清。七姑娘邀冉姑娘一道,两人厅里用了饭,又吃了盏茶,这才各自回屋歇息。

    “今儿个姑姑都教你们什么?”

    春英替姑娘揉着臂膀,力道适中,沿着脖子向肩头捶一锤。做惯的差事,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儿。

    “都是寻常规矩,教导极严厉。奉荆条的婆子,比崔妈妈厉害多了。今儿罚了两个婢子,愣是在日头底下跪了一个时辰。最后人昏厥过去,也不许抬进屋,就那么直瞪瞪曝晒着。时辰到了,姑姑轻描淡写,命人打了井水,当头泼醒。”

    春英心有余悸,觉着这惩治太重了些。“您是不知晓,她两人是被人搀扶着,一撅一拐,哭着离去的。罚跪时候不许埋头,鼻子以上晒得通红,面色跟您吃的辣子鸡相差不离。晒成那样,碰都碰不得。碰了,便火辣辣的疼。之后还得脱一层皮,指不定有多难看。”

    七姑娘缩一缩脖子,对宫里出来的人,实在谈不上喜欢。

    “那会儿正是晌午。奴婢打了饭,在门口左等右等没见着您人。先头回来那几位京里来的姑娘,神情怪异得很。冲着奴婢跟绿芙,鼻孔仰天上去,一脸轻嘲的笑。”话说到此处,春英含了怨气,跑槛窗口,指一指两侧乙字、丁字号屋。示意自家姑娘,那两头不是良善人。

    “可算等到殷姑娘回来,才知晓您和冉姑娘,第一天入学呢,竟结伴儿罚静室去了。若非殷姑娘好言相劝,奴婢们只得往花园收买那婆子去。”

    被自家历来稳重的丫鬟忧忧瞅着,七姑娘知晓她两人是为自个儿担忧,一番好心。暗自盘算着好些事情,也该叫她二人知晓。毕竟是跟前人,瞒又瞒得了多久。遂招了两人跟前说话。

    温温婉婉,和颜悦色一番道理讲下来,春英眼中忧虑更甚。

    “小姐,您是姑娘家,怎能抛头露面,替世子当差?这要传出去,您的清白可如何是好?要不,您问二爷拿个主意,能请二爷替了您不成?”

    七姑娘只含糊说了大概,春英着急,急切想法子,欲要将自家姑娘从这麻烦事儿里头摘出来才好。

    绿芙黑油油的眼珠子打着转儿,想一想,伸手拽一拽春英衣角,只为劝她别叫姑娘为难。“姐姐莫急。若论小姐清白,如今担忧也迟了。咱都听小姐的,小姐说的总归错不了。”

    七姑娘一口茶呛在喉咙,抚着胸口直咳嗽。后半句不说,前面真是惊世骇俗了。

    春英惊跳起来,捂住她嘴巴,跺脚拧她耳朵。“不要命啦,说的什么混账话!小姐的清白,也是你能够随口编排的?!”这次是真气狠了,伸手在她腰间拧了皮肉,掐得小丫头哟哟叫唤。

    声气儿一大,惊动了对屋冉姑娘。怕另一厢闹出个什么事儿来,赶忙遣香萝过来瞅瞅。白白胖胖的丫头从门帘里伸出个头来,听说是绿芙又闹了笑话,这才一脸恍然,笑咪咪退回去报信儿。

    春英吁吁喘着粗气,因着自个儿大意,险些引了冉姑娘过来,羞愧与姑娘告罪。

    七姑娘摆一摆手,板着脸,将往她身后使劲儿躲藏的绿芙拎跟前站着,难得严正起来。“你倒是说清楚,‘迟了’是个什么意思?”

    这事儿可不能囫囵着就过了。绿芙是她贴身婢子,最亲近之人都如此说,倘若传进旁人耳中,真是百口莫辩。

    绿芙垂着脑袋,十指扣一块儿,扭扭捏捏,掰着指头不敢答话。身旁站着春英,凶巴巴拿眼瞪她。最怕的,还是跟前七姑娘也跟着落了脸子。绿芙咬牙支吾,片刻不到小丫头被吓得声气儿都变了,低低呜咽起来。

    这还委屈上了?

    七姑娘瞥她一眼,索性晾着,待会儿再清算。回头与春英交代。“这事儿二爷心头有数。你等切记,此事府上除二爷一人外,再无人知晓。爹爹太太那儿,也莫走漏了风声。凭白令二老担忧。事关重大,真出了差错,世子绝无可能饶过姜家。至于你家姑娘,”轻哼一声,睨一眼绿芙,“名节没了,不是绞了头发做姑子,便是打死不论的。”

    话说到这地步,其中厉害也就道尽了。

    春英压着惊怕,当即俯身磕了头。“小姐您放心,天王老子来问,奴婢死也不开口的。您和太太待奴婢一家恩重如山,奴婢这条命都是小姐的,断不会与小姐招祸,更不会与府上惹事儿。”

    “你先起来。只需记得今日应我的话就是。”

    面儿人似的七姑娘发了脾气,比府上任何主子都吓人。

    知晓姑娘这般疾言厉色是冲着她去的,绿芙跪在地上,这会儿嘴皮子又不听使唤了。不能像春英一般利索回话,可心头对姑娘,对郡守府都是一般的情谊。自个儿不要命,也看不得姑娘有一丝半点儿的难受。

    啪啦啪啦掉金豆子,湿了襦裙,急得止不住打嗝。

    见她喘不上气,是真晓得了厉害,七姑娘趁热打铁,狠狠敲打一回。“再口无遮拦,是想到坟头上祭拜故人不成?”

    这话厉害了,直直戳了小丫头心窝子。泪珠连成了线,伏在她脚下抱着不撒手。

    叹息着轻扶她起来,叫春英带她下去梳洗。这丫头,欢喜能留下来,得意忘形。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事,一次也错不得。

    七姑娘翻书读着较为陌生的大周官职典录,净房里春英一头训话,一头责问。两人嘀咕声低低透出来,七姑娘挪一挪身子,勉强能听得明白。

    绿芙那丫头嘶哑着声气,怯怯道,“世子送了小姐好些东西,成套的茶盏、经书、阿狸、还有雏鸭。书上不是说,不可私相授受?”

    七姑娘好气,就这缘由?茶盏是那人给的补偿,要没他谋划那出行刺,她一应物件好好儿搁着,用得着添茶都寻不出个像样的茶碗?至于经书,那是课业。阿狸她不欢喜,早退了回去。雏鸭……虽则是她开口讨要来,不是放生了么?

    正替自个儿正名呢,便听那丫头接着道,“世子上回动怒,握了姑娘手腕。姑娘生病那回,不是还住进了世子寝居?男女七岁不同席,肌肤相亲更要不得。这也不作数了么?”

    七姑娘面色变化比染坊里的染缸还多,举起摊开来的书本轻轻捂自个儿脸上,这回真是无言以对,再寻不出辩驳的借口。忽而眼角瞥见一个模糊的影子,掀开书本低头一瞧——

    那人邀她内院相会的字条,正飘飘扬扬,跌落地上。

    七姑娘喟然拾起,这回真真罪证确凿,再添一条“鱼传尺素、暗通曲款”。

    半山腰

    几日过去,头一回遇上旬日,七姑娘安然睡了个饱足觉。总算不用卯时前起身,睁眼舒展下胳膊,扭扭腰肢,颇为不舍躺一会儿。

    纱帐外透了柔和的光,清晨空气格外清新。带着点儿水汽,湿润着沁人心脾。这点儿上,是一日里最舒爽时候。

    窗外枝头上有喳喳的鸟鸣,院子里有婢子在打水。水井上的木轱辘一圈儿圈儿绞上来,咿咿呀呀,接二连三。该是有人排队等水用。

    “春英!”

    外间脚步声渐进,连珠帐子哗啦被人拨弄到一旁,春英嗳一声探出个头来。“小姐,您怎地醒得这样早?今儿个是旬日,对屋冉姑娘还好睡着呢。”

    昨儿可是说好,约了去山脚下小县城里逛逛,五姑娘与殷姑娘也一道去。“都还歇着?”七姑娘大感讶异,她还成了勤快人。

    “先用了饭,沿着山道信步走走。既是醒来,这样好的光景,莫辜负了。待会儿再回来寻她们便是。”

    留下绿芙给众人传口信儿,七姑娘带着春英出门儿,在女学门口,恰好遇上从外面儿回来的胡姑娘,身后还跟着拎竹篮的婢子芙蓉。主仆俩起个大早,瞧起来心情不错,附耳说笑着,抬头见是她两人过来,面上笑意眼见着便淡了。

    “出门?”

    “嗯。”

    这便是错身而过了。同是玉漱斋的姑娘,交情浅到点头之交,都显得敷衍。背后还能听见芙蓉说人坏话。

    “小姐,您与她客套作甚?隔三差五就被罚去静室的人,能有什么出息。实在不值当您结交。还有她那婢子绿芙,更是个不要面皮的。狗皮膏药都没她粘人。”

    这是故意说了她们听呢。七姑娘心宽得很,带着婢子扬长而去,施施然,头也没回。

    走得远了,春英捂嘴儿笑起来。“小姐您说得对,绿芙这丫头,讨人嫌到别家去了。好在她自个儿受得住,面皮厚也有厚的好处。不惧人言,尽给人添堵。”

    自家姑娘课业怎可能不好,女学里诸人都知晓,那是被冉姑娘“拖累”的。七姑娘声名保住了,春英也能拣了说笑。

    “可不是?刚才胡姑娘的婢子,可是好一番抬举绿芙那丫头。”立在岔路口,七姑娘顺手摘一支齐腰高的狗尾巴草。抬头望望,上山的路不怎么好走,索性择一条通往后山的。两指掐了木楞楞,割手的叶片,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山里多蚊虫,握在手里,周身挥一挥,既驱了虫蝇,还能当个乐子。

    “怎么就抬举了她?”春英好奇跟在姑娘身后,有样学样。一手拾一支,看上去颇有几分好笑。她还没想明白,为何同样的话,姑娘却听出旁的意思来。

    七姑娘呵呵笑开,甩着胳膊,立在石阶上,半侧着身子,就着毛茸茸的狗尾巴,当空划了个圈儿,很是正经道,“芙蓉可是给她封了好大一个官儿。”

    两人都不知晓,头顶山崖边,有一座山石搭建的凉亭。被参天古木繁茂而层叠的枝叶遮掩去大半。恰好从此处望去,见不到飞檐梁柱。里边主仆二人,素衣的老仆垂手侍立着,歪斜坐着那人,大清早端了酒盏,一身锦袍湿了前襟。已是半醉之态。

    听底下人说得来趣儿,探头看一看,透过缝隙,正好瞧见两个丫头,都是十来岁上下。当头那个,手上捏着道旁随处可见的杂草,背对他瞧不清面目,只看见乌鸦鸦的发顶,头上镶宝珠的钗子熠熠闪着光。后面那婢子倒是清秀样貌,打扮干净,无媚俗之姿。

    观婢子形容,便知这姑娘不是个柔媚的。瞬时去了大半兴致。

    正欲回身,却听她一口江南调子,话多起来,竟格外顺耳。有一把好嗓。

    “这话你就当市井吆喝的话本故事。听过便罢。”七姑娘谨慎提个醒儿,终于揭了谜底。

    “设想呀,这世上还有皮国这么个地方,诺,就是骂人皮痒的那个‘皮’字儿。这皮国,是大周的属国,每年都要缴纳岁贡。你说,皮国王上的生母,那是个什么尊位?”

    春英不明白这与抬举绿芙有何干系?疑惑着接话,“还能是什么尊位,不就是太后。”

    “可你我是大周朝人,称呼弹丸之地的国君后妃,都得加上国号不是?”七姑娘义正言辞,颇有种泱泱大国子民的气度。

    “加上国号?那不就是……皮太后?”得姑娘指点,春英迟疑着总算说到点子上。

    没等她回过味儿,七姑娘已是笑得点头不迭,空着那手扶在腰间,乐不可支。

    石亭中那人不妨她竟如此促狭,捧酒盏的手不禁一抖,好好儿的上等女儿红,生生洒出去大半。

    男子屈指敲一敲额头,委实心疼。也不知哪家丫头,能入女学,必是世家女子。这样淘气,规矩都是如何学来?

    正好奇欲将那逗趣儿的看个仔细,另一头岔路上突然出现个叫他大感意外的身影。贺帧暗自窃喜,好在他挑了石亭这地儿,隐蔽且稍许高出那人所在的石台。莫不然,这热闹是看不成了。手掌向后压一压,示意身后仆从千万莫出声。

    有人胆敢闯入此地,扰了那人林中练剑,便是女子,也绝难讨得了好。想那姑娘也是可怜人。欢欢喜喜进山游玩,半道遇上个如此不解风情且脾气极坏之人,真真可惜。燕京里多少世家贵女,对公子玉枢又惧又爱,今儿怕是又得加上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