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九微勾唇角,俯了俯身“多谢皇奶奶体谅。”

    太皇太后任由钟九离开,并未阻止什么,也不管钟九是否信守承诺,真的回来请罪。

    钟流朔一见,哪能让钟九一个人面对皇上,随即道“皇奶奶,九哥离开京都这么多年了,可能不知道养心殿在哪里,我带他过去。”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也没有计较钟九是真的忘了还是钟流朔想要陪同。

    说着,钟流朔追了出去。

    钟九离开皇宫已经太久了,久到皇宫之中已经物是人非。

    一路行来,路过的都是年轻的宫女和内侍,他们并未见过钟九,也不知道曾经的废太子究竟是什么人物,哪怕连巡逻的侍卫,也是一无所知,众人无不是驻足观望了一眼,却并没有进一步的动静,因为有钟流朔的存在,即便没人认识钟九,但钟流朔怕是无人不认识。

    能得钟流朔亲自推送轮椅的人,想必不是简单之人吧。

    “九哥,你这唱得哪出啊?该不会真的腿疾复发了吧?”眼见着路过的宫女等人走过,钟流朔眼观四方耳听八面后,觉得无人跟踪,这才放心地问了一句。

    “只有这样,才能让父皇放心。”钟九清清冷冷地回了一句,眼底却藏着什么打算,钟流朔并未看出来。

    “吓死了,我还以为你被无……”钟流朔想到什么,戛然而止,如今都不敢轻易在钟九面前提起秦挽依了。

    “即便复发,不是还有依依吗?”钟九却仿佛没事人一样,对于秦挽依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半点异常,如同曾经毁容一般,根本不像初次听闻秦挽依毁容时冷漠的表情。

    钟流朔想了想,也对,不过是毁容,又不是末日,日子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吗,只要活着就行,活着就能代表一切,死了就是空空如也。

    “九哥说的是。”钟流朔顿觉释然。

    “十弟,你看这黄瓦红墙,檐牙高啄,深宫重重,仆役成群,多巍峨气派啊。”钟九望着途径的一切,不知是赞还是叹。

    “皇宫本来就如此,这就是皇家威仪,九哥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钟流朔道。

    “是吗?看惯了药王谷的冷清,忽然觉得这儿有点陌生。”钟九不明所以地道,“你说若是不得不在这里过一辈子,会是怎样的光景?”

    “不知道,一辈子,太漫长了,可能会憋死吧,但至今也没有听说谁是憋死的,倒是听说不少溺死、毒死、吊死、摔死、饿死、冻死、绞死、打死、病死等等,不过也有过得好好的,皇奶奶不是这样吗?”然而,真正过得好好的,又有几人呢,若非到了一定的年岁,皇宫之中,又有谁能看得开活得好,“不过皇爷爷走了之后,皇奶奶想必过得也很孤寂吧,九哥想要在皇宫过一辈子吗,若是九哥,可能会过得很滋润吧?”

    钟九挑眉“何以见得?”

    “有无缘的嫂子在啊,这日子还能过得枯燥乏味吗,每天给你整点什么,天天吵架,还有心思无聊吗?”钟流朔下意识道。

    “在这深宫之中,即便是九五之尊,也未必能事事如意。”钟九轻叹了一口气,“即便是游鱼,久而久之,也会变成木鱼,皇宫是最能改变一个人的地方。”

    “九哥,也不见得人人都会变啊,像你,我觉得一定不会变成木鱼的,无缘的嫂子更不会了。”钟流朔直白地道。

    “是吗?”钟九轻笑一声,可有可无。

    “九哥,你今天怎么了,感觉怪怪的?”钟流朔蹙眉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十弟若是不得不在皇宫中过一辈子,会是如何呢?”钟九抚了抚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随口问道。

    “我是肯定不可能的,倘若真的不得不,那我就天天出去找你们,我可不想变成木鱼被无缘的嫂子敲呢。”钟流朔一个哆嗦,仿佛隐隐能听到敲打木鱼的声音,该不会真应验了吧。

    “你要是真在皇宫里边变成木鱼,你觉得依依会大老远跑到皇宫敲你吗?”钟九摇了摇头。

    “这么说来,等我变成木鱼的时候,无缘的嫂子就已经忘记我了?”钟流朔怪叫道,好不容易和谐一点的叔嫂关系,不就断裂了。

    “十弟,你说这太子之位,会是继续留在二哥的手中,还是会交给五哥呢?”钟流朔还在挣扎的时候,钟九早已转移话题。

    “谁知道呢,我猜父皇还是眷顾二哥,但朝中大臣看好五哥,到了最后演变成什么样子,已经无所谓了,反正结果都不好,还不如直接交给九哥呢。”钟流朔无所顾忌地道。

    “除了我,除了他们,还有谁更加适合呢?”钟九明里暗里已经试探了几次,不过钟流朔不知是真迟钝还是假迟钝,没有领悟。

    “其实吗,我觉得七哥挺合适的,无论谋略还是胆识,都不是二哥和五哥能比的。”

    “也对,父皇当初若是选择了他,兴许如今就不是这副光景了。”钟九终究还是没有问出最后一个人,“走吧。”

    畅行无阻地行至养心殿,养心殿前,任飞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口,并未让任何人通过,养心殿外,跪着一些大臣,全部身着官服带着官帽,一丝不苟,大义凛然,似乎在为太子一事恳请皇上不要护短。

    在钟九印象中,五王爷党的大臣,不少却也不多,至少没有此刻跪在养心殿前的大臣多,想必有些人在听闻太子出事的那刻,就倒向钟定奚了吧。

    然而,不管是的人还是五王爷党的人,当初为了废除他的太子之位,也是没少在皇上面前奔走。

    钟九淡淡一瞥,所跪大臣中,竟然有一个熟面孔,先前与钟九还有过一面之缘。

    钟九淡视的时候,跪着的大臣也在打量着他,纷纷猜测他的身份。

    在官场混迹多年的老臣,隐约间,已经猜到了钟九的身份。

    双目相对,叶天申猛然间就想到了什么,当下低声对身旁的一个中年男子道“爹,就是他,他就是药王谷二弟子钟九。”

    不管钟九是否戴着面纱,当初在药王谷看到的时候,钟九就是坐在轮椅上,这种气度,他绝对不会认错的。

    “叶大人,药王谷一别,令妹疾症是否好些了?”

    叶天申没有想到钟九竟然当面承认是药王谷的人,那当初又何必遮遮掩掩呢,让他摸不着头脑。

    “好……些了。”如今本不该是叙旧的时候,可钟九问了,却让人无法不回答。

    “那就好,小师妹时常还惦记着呢。”

    小师妹指的是秦挽依,叶天申是知道的,但不知道钟九这个时候提起秦挽依究竟有什么意图?

    还有,他进宫做什么?

    正当叶天申忖度钟九的身份时,跪着的大臣,也在议论纷纷。

    等他们嘀嘀咕咕,快要得出结论的时候,轮椅已经停驻在养心殿前。

    任飞一早就看到钟九的身影,只是全然不解,前几日所见之人,翩然而立,像是遗世独立,如今却是重新坐回轮椅之上,像个病弱的公子,而非尊贵的九王爷。

    “任飞,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去通传一声,就说九王爷回来了。”钟流朔催促了一句。

    任飞闻言,没有盘问什么,转身就进去了。

    所跪大臣一听,一片哗然。

    九王爷,还有谁不清楚的呢,已故庄皇后所生,曾经的太子,十多年前差点命丧皇宫,成为一缕孤魂,如今消失十来年了,回来做什么,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吧?

    这些大臣,早已修炼成精,但凡察言观色之色,都能活得久些,钟九死里逃生,躲过一劫,如今堂而皇之回来,必定不可同日而语,几人只能静观其变,看看他究竟有什么打算,而皇上是否真的会见他。

    不多久,任飞出门,面有难色。

    “九王爷,十王爷,皇上身体有恙,不见任何人。”

    钟九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他这么贸贸然现身,还是在这么不尴不尬的场面下,钟彦廷怎么可能见他,见他就会觉得在讽刺吧。

    “身体有恙啊,是该好好休息才对。”然而,钟九并未离开,而是温和地道,“任侍卫,劳烦你进去再传一句,就说这十来年,儿臣一直在药王谷,与医圣学得一些医术,虽然浅薄,希望能派上一些用场,缓解父皇病痛,倘若父皇对儿臣医术不够信任,那么儿臣就此告辞。”

    任飞不知道钟九为何将在药王谷学医一事向皇上交代,直觉有些冒险,但钟九这么做有这么做的理由,他还是听从了钟九的吩咐。

    跪着的大臣,一头雾水,看好戏的人有,看笑话的人有,深思的人也有。

    重新回来之时,任飞想着皇上气急败坏的神色,都不敢为钟九开门,担心他进去会有危险。

    钟九给了一个淡然的微笑,示意无碍。

    任飞只能开了一扇门,延请钟九进入。

    跪着的大臣一见,掀起了不少轰动,多少人想要进这道门,却没有任何机会,这不只是一道门而已,而是一种妥协,没想到钟九一句话,竟然会让皇上退让。

    钟流朔也想跟着进去的时候,却被任飞阻拦了。

    “什么意思啊?”钟流朔不乐意了。

    “十王爷,抱歉,卑职也只是奉命办事,皇上只传召九王爷一个人进去。”任飞歉然道,他也想放行,可众目睽睽之下,皇命不可违抗。

    “无碍,你在殿外等着,我去去就回。”钟九云淡风轻,似乎只是进去游玩一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无关阴谋阳谋,他径自催动轮椅,走了进去。

    养心殿内,一片悄静,唯有轮椅车辙滚过地面的轱辘声,单调地响着。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回来,堂而皇之地出入皇宫。”甫一见面,钟彦廷一拍桌子,疾言厉色地道。

    相比钟彦廷的怒意,钟九温润似水,不疾不徐地先给钟彦廷行了一礼,而后慢条斯理地回道“皇奶奶七十寿宴,儿臣岂有不回来的道理。”

    “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着什么心思,既然离开京都了,就给朕像一个死人安静地活着,不要出来丢人现眼。”钟彦廷精锐的双眸紧紧锁定钟九,想从钟九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哪知徒劳。

    钟九神色淡淡,不惊不恐,不痛不伤,仿若没有七情六欲,就算钟彦廷再怎么雷霆震怒,他都威武不屈,淡然应对。

    “父皇能猜测儿臣的心思,儿臣不胜惶恐,今次与皇奶奶一见,有生之年,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儿臣觉得即便此行波涛诡谲,凶险万分,也却是值得为皇奶奶冒险一试。”钟九避重就轻。

    “不要以为你仗着太皇太后,就以为朕奈何不了你,在朕面前放肆,就算朕杀了你,也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皇威威压,若是旁人,早已战战兢兢。

    然而,钟九却是面带微笑,似乎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父皇要杀的人,实在数也数不清。”钟九不怕死地道。

    “你……”钟彦廷站起身,仿佛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在钟九面前显得没有丝毫威严,复又坐了下来,“这么多年不见,朕实在没有想到,你倒是变得越来越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儿臣岂敢,只是不敢在父皇面前有任何隐瞒罢了。”钟九谦虚有礼地道。

    听着钟九隐藏的讽刺,钟彦廷威胁道“你若再笑里藏刀,话中带话,信不信,朕可以立刻杀了你。”

    “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儿臣当然相信。”钟九坦然承认。

    “那就乖乖地交代,这次进宫,究竟有什么目的,不要妄想朕会让你在京都继续呆下去。”钟彦廷冷哼一声,仿佛早已猜到钟九的意图。

    “儿臣并无久留之意,明日就会离开京都,此次来意,确为皇奶奶祝寿。”钟九启唇回道,不卑不亢,自有一番风骨。

    “你以为朕会相信吗?”钟彦廷冷笑一声,没有顾及地问道,“说,沽州瘟疫,你是不是在场,老七的事情,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此事拖得越久,知道的人越多,想必已经不再是隐秘的事情。

    倘若钟九并无道明药王谷二徒弟身份,钟彦廷绝对不会联想到沽州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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