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站在极北风雪里相对无言地等待着使者车骑时,我十分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昨晚被兄长的突然开征,加急密函以及神秘使者弄得心神不宁,烦闷不已。太子和晋王这两个难缠的势力主,触角都已经伸到了塞外。若是我们应对不好,这几年的辛苦征战,都要功败垂成。

    池修一直若有所思,从昨晚起,他就像是应证了一个不好的猜测。我隐隐知道是什么,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为池修开解。

    这时,我们听到马蹄踏地声,当先一人赶来,黑马白衣,我和池修都愣了一下,是如雪。

    若说如雪是先来禀报使者消息的,那她身后的这一大队车马又是怎么回事?只有一种可能,如雪是和他们一起从幽州赶过来的。难道如雪在幽州查找消息时,被那个使者发现了?

    “殿下”如雪下马,恭敬地对池修说:“殿下,我本来已经潜入幽州的使者安顿处查看,但我也是昨晚才知道,使者是”

    等不及如雪说出口,那使者已经从马上翻下来,先几步向池修这边狂奔了一会儿,要靠近时又放慢了步子,最后出现在池修面前时,那步伐还略微有些迟疑。

    我抬头看着那个使者,他和池修差不多大,身形挺立,面容俊朗,嘴唇犹豫地翕动着,就是没能开口说出什么。

    还是池修像叹气一般地先唤了一声:“是你啊,沈峪。”

    我匆匆向那个被称为沈峪的使者行过礼,就跟着池修如雪他们向前走去,池修抽空回头,悄悄在我耳边说了句:“书院。”

    我睁圆眼睛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原来使者沈峪以前也在书院里,那应该算是池修这边的人了?这样想着,我的困倦一下子烟消云散,甚至隐隐有些兴奋。那也就意味着,从朝廷又派来了一位支持池修的人啊。

    池修和沈峪一路到了中心营帐,沈峪转头,面对着池修和我们,神色间带着固有的自信和神采,丝毫不为这一份来塞外传旨的艰辛任务感到失落和埋怨。沈峪打量了一下周围,往前走了几步,离我们远了一些,恰巧在中间的位置,转身对着我们所有人训话一般,开了口:“赵灵超将军呢?”

    “赵将军去瑶田二州的前线了。”

    “这样啊,那兵符呢?”

    “在我这里。”池修回答。

    沈峪听到这个回答,彷佛松了一口气。又继续道:“赵将军应该有两位副将吧?不会也跟着赵灵超将军去了战场?”

    “是的,他们都去了。”池修又说道,

    沈峪皱皱眉:“为何要一起去?”

    “哈哈哈哈哈哈,我们这不是回来了吗?使者大人,回去可不许告状说我们边疆军没有招待好你们。”尚叔叔的声音从帐外响起,他的身后跟着裴叔叔。

    我惊疑地问:“尚叔叔,裴叔叔?你们怎么回来了?”

    “阿超叫我们回来的。瑶田二州好攻,他叫我们先回来一趟,替他招待使者,免得礼数不周。”尚叔叔说这话时,脸上虽然嘻嘻哈哈,目光却深深地投向那个站在营帐中心,那个兄长常站的地方,昂首看着我们的沈峪。

    “原来是这样,那二位将军来得正好,没有将军职务的人在场,我这要传的圣旨,可就没什么威信了。”

    不轻不重地一句话,却说得我们全场人都愣住了。圣旨?

    沈峪没等我们多反应一会儿,就从袖子里拿出了装着圣旨的软布,他一手掀开,那金光灿灿的卷轴就露出了权力的一角。

    他带来的随从,见状立刻跪了下去。

    接着跪下的是我们身后的小兵,最后是池修,两位将军和我。

    在我们的一脸诧异里,沈峪丝毫不乱地宣读着圣旨上的内容。

    皇帝先是褒奖了一遍近三年边疆军连下十城的卓越战绩,若是此次兄长得胜归来,那就是连下十二城。接着就

    慰问了兄长的统领功绩和辛劳,再然后,宣布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有些目瞪口呆的消息,把池修升为边疆军副统领,而监军变成了沈峪。

    “可是监军,自古以来不都是由皇子担任的吗?”尚叔叔忍不住质疑了一句。

    沈峪神情淡定自若,微微一笑说:“没错,但是晋王在朝中有事走不开,我是由晋王授权来边疆监军的。”

    尚叔叔又忍不住一语双关地说:“那难怪了”

    我皱眉,沈峪能经晋王授权,一定是晋王信任的人,可是晋王如果知道他曾是书院里池修的同窗,那一定是不会信任他的。难道沈峪也是当初池修安排在朝中的暗卫?不太可能啊,这种级别的信任,已经上升到了身份让渡,只可能是在朝中有更为位高权重的人,把沈峪安排到了晋王身边,晋王又这么坚信不疑地把沈峪安排到了塞外,这也应该是那个更高权力者的意思吧。

    “阿冉”池修看我在众人都起来后,还是若有所思地跪着,揽过肩膀把我半抱了起来。

    我尴尬地笑笑,沈峪也得体地注视着我,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两位将军看他一直跟兄长一样,在中心营帐的中心位置赖着不走,心里很不爽,表面又不便说出来。

    这时,小炸四肢趴地,脸上带着兴奋的笑,一步一步地爬进来。尚叔叔看到,正要开口,小炸慌忙竖起手指,眼神滴溜溜地瞟向帐子外,一看就知道这个小顽童在和别人玩捉迷藏呢。

    我正准备走过去,把小炸抱出去,别让沈峪又觉得边疆军里军纪不严,中心营帐里小孩子都能随便乱闯,一边走一边疑惑,小炸不是在边疆口那个中心营帐吗?怎么会来这儿?

    “小炸”

    一句小心翼翼的询问在小炸身后响起,音色稍显成熟,我一愣,原来小炸这家伙,跟小狂一起玩捉迷藏呢。小狂蒙着头巾,摸索着就要进帐子里来。

    “喂,你们两个!这里是军营!也是给你们来玩过家家的吗!”

    裴叔叔一声怒吼,喊得我都抖了三抖,军营里一阵尴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小炸自从进了军营,都是被阿月抱,小迟宠,子幽护,哪里招惹过裴叔叔这么一板一眼,冷面自威的长辈,一下子就蔫了,又怕又委屈,在原地就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小炸?”哭声惊动了帐子外的小狂,他赶紧摘了头巾,看到小炸在中心营帐里一众将军士兵随从间,坐着仰头哭。

    他看到我们先是害怕了一下,看到小狂哭随即又想解释什么,但自知理亏,又觉得解释了还是免不了一顿罚,干脆也就不开口,怯怯地站在原地。

    “老裴啊,你也不用这么凶吧。”尚叔叔看着坐在地上哭得大眼睛眯成一条缝,缝里不停往外渗出眼泪的小炸,忍不住开口怪了下裴叔叔。

    裴叔叔这个人只是表面严肃了些,有点不会表达内心真实想法,其实并不是真的要把小炸训哭,只是想让边疆军在外人面前的印象更好而已。

    我求助地向后看了看池修,池修会意,笑着解围道:“各位,我们现在也不是商议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没必要大家都站在这里这么严肃,我提议在这里简简单单开一个接风宴,赐座喝茶饮酒吃肉如何?”

    “好啊好啊,正合我意!”尚叔叔忙不迭地支持。

    沈峪点头默许。

    然后,我就把小炸抱了过来,那孩子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我轻声哄了两句,小炸就又笑逐颜开。接风宴摆好以后,小炸在阿月那儿又得了个新衣裳,把刚刚在地上打滚的脏衣服退去的小炸真的好看得呈现一股灿烂的富态和高贵。谁都多爱看他一眼,而又一次带着他进来的小狂,就显得拘谨腼腆很多,穿得工整,并不张扬。小狂一进来就乖乖站在我身边,而小炸则又一次天不怕地不怕地向裴叔叔走去。乖乖在裴叔叔身边坐下,讨好地对裴叔叔笑。

    我一脸无奈地笑笑,小炸这个孩子,还真的是,阴晴不定,捉摸不透啊,其实军营

    里的小孩子,或者说新兵们,多多少少都会害怕不苟言笑,严厉负责的裴叔叔,更亲近幽默风趣,不按套路出牌的尚叔叔。但是对于小炸来说,也许在这个天真可爱又出众的孩子眼里,军营里最不正常的事情就是有人竟然不喜欢他。

    于是小炸就赖在了裴叔叔身边。左一个撒娇右一个讨好,看得人心里一阵柔软。裴叔叔并非一直不苟言笑,只是对待军中事务过分认真。现在在轻松的宴会上,他就挺愿意语气缓和下来对小炸说话的。

    “峰回啊,你下午可不是这样的啊?”尚叔叔看小炸这么亲近裴叔叔,不亲近他,心里有点不爽。

    “裴将军看来还是比较找小孩子喜欢的呀。”沈峪坐在池修一侧,试图拉近关系地说了一句。

    这时,我身边的小狂突然靠近了我,我感受到,他抓着我的手臂在轻轻颤抖。

    “小狂?”我疑惑地转头问。小狂只是定定地看着正在喂小炸吃一种羹,远远看去还颇有父亲的样子的裴峰回。我以为他是被之前的裴将军吓到了,就安慰道:“小狂别害怕,裴叔叔呢,人很好的,你看,他还会抱小孩儿呢。”

    “姐姐,你们说,他叫,裴,峰回?”小狂这时颤抖得舌头都在打战。

    我皱皱眉,摸不清小狂到底想说什么,就回答道:“是啊,小狂,这位将军全名叫裴峰回,怎么了吗?”

    小狂低着头,沉重地喘息起来,他又强迫自己抬着头,看着对面的裴叔叔把调皮的小炸架在了肩膀上,微露着宠爱的眼神,就像个和自己儿子愉快玩耍的父亲。小狂突然大叫一声:

    “啊”

    全帐子的人都愣住了。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小狂就冲了过去,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直直地朝裴将军刺去。

    “小狂!你要干什么!”我才反应过来,小狂可能是什么狂病发作,又像那晚一样,要出手伤人。

    裴将军反应很快,刀子向他心口刺来时,他往后一躲,小炸从他肩头掉落,他向后伸手托了一下,尚叔叔在一旁,飞快站起,伸手接住了小炸把小炸带到一边。我从小狂身后冲过去,抓住小狂的肩膀一把把他按在地上,小狂疯魔一般地抽搐,握刀的手用力在半空中乱舞,嗖嗖地划着空气。

    另一边,池修,如雪,沈峪面对惊变,不约而同地站起。

    小狂双眼通红,和那晚一样,神智不清地大喊:“裴峰回!你这个不守信用的骗子!你骗了我们,你骗了我们!”

    小狂叫了出来,说的内容却让我们都莫名其妙。尤其是裴叔叔,坐起来余怒未消,还颇为警惕地看着小狂。

    “这孩子怎么回事啊?”尚叔叔忍不住说。

    “都是你,都是你!裴峰回!十年前,瑶田边界,你为什么没去!你知不知道我娘她等你等了多久!你知不知道她没有等到你,她回去的时候有多伤心!她后来被戎族人侮辱,还要养我,她都还是相信你有一天会带我们走,可是你根本从来没有回来过!啊啊啊”小狂撕心裂肺地尖叫,他手上握着刀,还是下意识地挥动,不知道是在反抗还是在疯了般要保护着什么。“她后来,后来就冻死在那里,她怎么等,都没等到你啊,啊啊啊”

    小狂说着说着悲泣了起来,他颤抖了一下,又继续说:“我要杀了你,为我娘报仇!”

    我大吃一惊,抬头看着此时目瞪口呆,像被人按在了地上的裴叔叔,他愣在那里,面色惨白,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眼眶里逐渐漫上了眼泪。

    “峰回,他,他不会是你当年在瑶田认识的那姑娘生下来的孩子吧?他是,你的儿子啊?”尚叔叔也惊呆了。

    满帐子都是一片沉默,只有小狂在我的摁压下还是在反抗,只是越来越小,越来越被压抑,从开始的大哭变成了低声呜咽,直到安静下来,安静地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我们都以为小狂的狂躁镇定下来的时候,我围在他肩膀的手臂上,突然一痛。

    小狂通红着眼睛,狠狠地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