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给我做新衣服，你上次送的还没穿完呢。”
秋千晃悠悠的停了下来，吴梦翻看着整齐叠放的旗袍，做工精美，料子也选的好。
“女人哪儿有嫌衣服多的，一天换一套很快就穿完了。你要不喜欢衣服了，最近县里开了一家新首饰铺，都是最新潮的款式，下次我给你定做两套。”
冯团说的津津有味，吴梦连忙打住他，“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还有当败家子的潜力，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你的心意姐姐明白，下此可别再买了。现在外头兵荒马乱，多少人家骨肉分离、流离失所，我们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已经很幸福了。而且我并不太在意这些。”
“知道了，啰嗦。”
冯团抱怨一声，直接将整摞衣服放进她怀里，“你五件秀容五件，你先选，快去穿来看看。”
吴梦被推进了屋里，就这么被冯团指使着试了一早上的衣服，点评一番后选了五件留下，剩下五件带回去给崔秀容。
“这件就别脱了，穿出去吃饭。”
冯团围着她转了一圈，从她的首饰盒里选了个发夹替她戴上，满意的拍了拍手，把着她的手臂挽在自己胳膊上，这才一齐出了门。
不得不说冯团眼光极好，挑选的料子素雅大方，款式既不死板也不过火，配上她淡雅的气质显得落落大方、温婉出众。
酒楼小二瞧见这两人，眼睛瞬间亮起来，热络地上前招呼，把人迎到临街靠窗地座位上，这里阳光好、视野开阔，是最受欢迎地位置。
冯团让吴梦点了菜，两人有说有笑地看着窗外的街景聊天，街对面的路边有棵紫薇树，花朵开的正娇艳红润，在周围单调的绿意衬托下，一簇簇争先恐后跃入眼帘。
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扭摆着腰肢从树下走过，满树紫薇也没能压过她美艳的眉眼。
冯团言笑晏晏的脸色瞬间凝住，目光随着那妇人移动，看着她穿过街道走进酒楼，然后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脑子是空的，眼睛里只有那个人、那张脸，然后便是许多早已掩埋在深处、不愿想起的记忆。
吴梦察觉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将那个妇人打量了一番，长相艳丽，眼角额头的皱纹却也表露着她的年纪。
“那人是谁？”
冯团还死死盯着那个妇人没回神，嘴唇抖了抖，喃喃着吐出一个细微的声音，“许——娟。”
许娟找的是她们旁边的伙计，点了几个菜让伙计送到对面的茶楼，伙计驾轻就熟的便去后厨传话了。
许娟转身要走时，瞟到了吴梦这一桌，自然也发现了一眨不眨盯着她看的冯团，接着也像冯团一样呆住了神情，恍惚过后便是震惊、仓皇、以及躲闪。
“小团……”
许娟刚唤出冯团的名字，冯团一下子站起来，拉着吴梦就大步离开了酒楼，有反应快的伙计立马追出来讨饭钱，冯团从西装内袋掏了两块钱就扔给伙计，逃也似的加快了步伐。
许娟——冯团的生母。
这是吴梦后来才知道的。
吴梦曾亲眼见到冯团被亲娘推进堰塘，却没见到她的正脸，原来长得那么好看，却有一副冷硬心肠。
那天酒楼偶遇后，冯团再没提起许娟，吴梦也没有主动问，不愿触及他的伤心事。
他们都默契的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当作没发生过，但另一当事人许娟却主动找上了门。
赵根沏了茶端进来，好奇的多看了许娟几眼，然后就出去了。
屋子里只有吴梦和许娟两人，隔着书桌相对坐着，吴梦气定神闲的喝茶，许娟则不动神色的打量她。
“冒昧打扰，还请别见怪。这是上好的阿胶，女人滋阴养颜最好。”
“客气了。”
“早就听过你的大名，西医诊所的女护士，现在是女医生。小小年纪，真了不得。”
“过奖。”
许娟不停寻找话题，缓解生疏气氛，吴梦却都回应淡淡，让她有些尴尬的接不下话。
“说了半天话我都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会友茶楼的掌柜许娟，也是……”
“也是团团的生母，我知道。”
吴梦一改方才的言简意赅，直接抢断她的话，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却给人冷飕飕的感觉。
“除了上次酒楼，我和你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当年我亲眼看到你把团团推进堰塘，我对你没什么好印象，所以你想说什么直接说，不要拐弯子，我没空。”
厚厚的胭脂都盖不住她惨白的脸色，她眼睑低垂着，手指交缠，不一会就有两条清泪从眼眶里滚出来，汹涌不觉，牙齿紧咬的样子活像吴梦欺负了她。
“小团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唯一的宝贝，我当初也是没办法……”
“你不用和我解释这些，我并不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做。团团是我的弟弟，曾经的事都过去了，我并不想知道。我只在意他，只关注他的未来。”
许娟哭地肝肠寸断，却还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默默流泪的模样竟显得楚楚可怜，若被外人看见铁定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知道自己不可饶恕，没有资格得到他的原谅，我只是想……亲口和他道歉。那时我还年轻，男人死了，家徒四壁，眼前一片迷茫，我也是一时冲动才会抛弃他。我在外面拼命做工赚钱，就是希望快点回来找他，但是一个女人孤身讨生活实在太难了……”
吴梦目光淡然地看着对面地女人痛心悔恨，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女人今天就是来卖可怜，装懊悔的。
“我是真的思念他，想要为当年的事赎罪。我知道你是小团最在意的人，我腆着脸想要求你帮帮我，给我个机会。”
许娟哭地妆都花了，秀眉微蹙的样子看的人心软，充满渴求的望着吴梦，双手探过书桌想要握吴梦的手，被她堂而皇之的避开了。
“你找错人了，我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帮你的人，因为我亲眼见证了你的残忍行为，和他被你丢弃后的艰苦人生，我不比他少恨你。还有，你有个词说错了，你不是抛弃，是谋杀!”
吴梦说完站起身，抬手送客。
许娟难堪的紧盯着她冷漠的眉眼，缓缓站起来，不甘心的咬着牙再尝试一次，“我毕竟是小团的亲生母亲，这是永远割舍不掉的。那天在酒楼，小团一下就认出了我，我相信小团始终念着我这个娘，没有忘记我，就算为了小团，你难道不能帮我们母子团圆吗？”
“那是你和团团的事，与我无关，别自以为是的拿团团胁迫我。无论他恨你、原谅你、甚至报复你，都是你们的恩怨。重申一遍，只有团团是我弟弟，我只认他一个人。还请许掌柜以后不要私下登我的门，我们既非亲友也不相熟，见面也不必打招呼。”
那次将许娟不留情面的赶走后，许娟就再没来找过吴梦，吴梦也不问关于她的事。
……
吴梦和同事从食堂吃饭午饭回研究室，路上遇到何令冀刚好从研究室方向过来。
“你在这。所有能找到的有关盘尼西林的学术论文、研究报告、医学杂志都给你找来了。”
“谢谢，还是你有办法。”
吴梦双手接过文件袋，艾若珍宝般抱在怀里。
“今天是端午，去庄园吃粽子？”
吴梦俏皮的扬了下眉，“那当然，我还要亲手包。”
一旁的同事们悄悄侧目议论，早听厂长说过老板和吴主任以前是一对，差点都成亲了，只是没想到老板逃了婚，吴主任也一点怨恨没生，看着感情还是那么好。
吴梦把饭盒收进柜子里，就看见开水壶边多了一个新茶盒，打开盖子就飘出了新鲜薄荷香，那是胡椒薄荷的叶子，一片片青翠欲滴，应该是刚采下来的。
“这是谁带来的，可以喝吗？”
胡椒薄荷泡茶可以提神，改善消化不良，还可以缓解头疼。
有同事回头瞥了茶盒一眼，“喝吧，我都泡水喝过了，凉凉的挺解渴的。”
今天是端午，庄园里荷花盛开，朵朵圣洁清雅，荷叶连连，碧绿清爽，最是消夏。
二太太带着一群丫头婆子在荷花池边的紫金树下包粽子，夏风灼灼，经过满园枝叶过滤，拂过面颊时已然凉爽沁人。
紫金树感受着风吹的震动，摇摆着枝干，浑身颤动，像被挠痒痒的小孩，满枝红的紫薇花抖动出欢快的笑声。
“娘，这才两种馅儿，要不要再多包几种？”
云凤将手上的粽子缠线裹好，六七个人一起包，没一会就包了一箩，腊肉绿豆馅儿是红线，蜜枣红豆是黄线。
“我记得小梦喜欢吃咸蛋黄，等会她来你再去问问她还想吃什么馅儿，都让人去准备。”
“我还想吃板栗的，配上腌制的肉丁，想想就流口水。”
吴梦清亮的声音出现在东门口，抬着自行车手把将前轮抬过门槛，何令珍抓着车后座把后轮提了进来。
“回来了，快去洗手，今天肯定让你吃上板栗陷的。”
二太太高兴的望着两人同进同出，将手里包好的粽子裹上绳子，让云凤去准备板栗。
云凤顿了好一会才应了一声好，绷着脸，起身就往灶屋去，吴梦小跑着追上她，“我自己去弄，我也来帮帮忙，不好意思干坐着吃现成。”
二太太在后头朝她喊着，“小梦，你就别去了，把衣服弄脏了。”
吴梦边码着袖子边应声，“我戴上围裙不碍事。”
何令珍陪吴梦一起去灶屋准备粽子馅儿，两人并肩而行，在地上投射出相依的影子，不时侧脸交谈，言笑晏晏，看着格外相配。
云凤望着他们的背影撇了撇嘴，“四哥和吴梦到底怎么打算的，这么不清不楚的，外面都有人说闲话，就小阁楼那位嘴巴也没闲过，到处乱说话。”
“四哥和小梦姐都是有主见的人，那些烂舌头的别管，他们俩都不在意我们就别瞎操心了。”
何令行懒洋洋的打着哈欠靠在紫金树上，纤细的树根剧烈晃动起来，像个扭捏害羞的姑娘。
“毕竟没过门，终究还不是何家的人。娘也太偏心了点，什么事都想着她，想吃什么馅儿也光问她，连你这个亲儿子都比不上。”
何令行侧头看了看自己媳妇，知道她是吃醋娘更在意吴梦，反而撇下她这个正经儿媳妇，体贴的揽住她的肩膀宽慰道，“小梦姐是客人，偶尔才来，娘当然想多照顾她些，你是自家人还用得着和你客气吗？你是当家主人，就别太计较了，我媳妇可不是个小心眼的人。”
云凤睨了他一眼，“别说好话哄我。我知道吴梦毕竟是娘看着长大的，感情自然不一样，只是现在两人就亲的跟母女似的，等她以后嫁过来，娘眼里怕就彻底没我了。”
两个儿子里，娘已经比较偏心四哥，要是再偏心吴梦，以后他们要是有了孩子，娘怕是也会更喜欢他们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就要靠边站了。
这些话大逆不道，云凤自然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何令行哭笑不得，“你想多了，娘也很喜欢你，每次你生日都是娘提前提醒我，让我好陪陪你。小梦姐更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和气，以后别说这些孩子话了。”
粽子煮出来，二太太给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送了，也给花姨娘婆媳准备了十几个，让吴梦回诊所的时候顺便送去。
令默不在家，花姨娘婆媳现在靠着做手工维持生计，家里并不宽裕，端午节也没包粽子，吴梦送的正及时。
吴梦留下来陪她们说了会话，晚饭前就告辞了，离开铺子的时候偶然瞧见大爷躲在不远处的草垛子后面，悄悄往花姨娘家张望。
大爷看见吴梦走了，这才从草垛子后出来，喊住准备进屋的花姨娘。
花姨娘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局促不安地搅着手，低垂着脑袋不敢和他直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大爷看了她一会，比在老宅时瘦了些，穿着粗布衣裳，还和以前一样唯唯诺诺。